从一本史记开始
陈正宏开的《史记》课,在复旦是出了名的“变态”。在这门课上,没有PPT,没有讲授,没有教材。所有学生面前,只有一部《史记》:繁体、竖排、无标点。在接下来的一个学期里,你要给这部《史记》加标点:逗号、句号、逗号、句号……这是一门研究生课程,面向古汉语天赋较高的学生。
这门《史记》课,成功地让他的学生铭记——“你过去读的《史记》,不是《史记》;你过去拥有的才学,也不算才学。”
33年前,陈正宏的治学生涯,也是从一本《史记》开始的。那会儿他年轻、有才华,本科时就通读陈寅恪的著作,并因此保送研究生。
结果在研究生的第一堂课上,他刚走进导师、复旦大学古籍所所长章培恒先生的家,看到的就是竖排、繁体、无标点的《史记》,还是线装书。
“那个陈正宏,你点一下吧。”章先生的绍兴普通话声音不高,但足以震撼门生。
夏日将尽,蝉鸣与翻书声交织成一片。23岁的陈正宏一边看,一边口头标点,背上汗都出来了。
给《史记》点标点,就相当于被“空投”到2200年前的汉王朝。古汉语仿佛一座座遮天蔽日的崇山,山高路远,即使最有天赋的学生,也要长途跋涉半年,才看得到些许微光。
但是再过半年呢?柳暗花明,豁然开朗。艰深晦涩的古文字不再是障碍。渐渐地,陈正宏能看懂文中的语意,辨认出不同的文风,甚至能听到作者的心声与潜台词。就仿佛望到群山之中的风势水脉、路网栈道,看到山中人开山筑路、晨昏作息。
很久以后他才知道,“给《史记》点标点”,是章培恒先生从他的老师蒋天枢先生那里传承而来的独门心法。古籍整理领域卷帙浩繁,非得用这一套水磨功夫,一个逗号一个句号地点下去,才能把基础打扎实。
点完了全本的《史记》,他很幸运,正好碰上已经退休的蒋天枢先生被返聘回复旦,他又成了蒋门弟子。
师生结缘那一年,蒋天枢86岁,大陈正宏整整一个甲子,人人都说他偏爱这个最小的弟子。蒋先生的严厉声名在外,陈正宏调皮贪玩,甚至有点“混不吝”,却从来没受过他一句重话。
“还记得先生给我布置的第一个作业,是用竖排繁体的文言文写一篇自传。我是完全不知轻重,回他说,文言文我写不来的,有些繁体字不认识,竖排也不会。先生愣了一下,说,文言文不会,那就白话文吧。繁体字可以去查《新华字典》。竖排好办,你把横的文章竖着抄一遍就好。于是我就一边查《新华字典》,一边写这篇自传。
“那时,我每周五去蒋先生家听课,走进楼下门厅,仰头喊一声。先生的头在楼梯口探了一探,看到是我又回去了,再出现时已经唐装整齐,手拄拐杖了。他是很重仪态的,见人从来都是一丝不苟。
“他给我一个人讲《诗经》,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说这不是一般的爱情,这其实是上古部落的联姻。他还在我的笔记本上,画河中之洲给我看。那些课我至今还记得。”
临近毕业那一天,陈正宏写完论文,山长水远地跑去崇明岛打印。
打字姑娘一边敲着打字机,一边对他说:“你们蒋先生走了。”
陈正宏说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“《解放日报》登了。”
几年以后,已经移居澳洲的蒋师母,托回国的家人带了一样东西给陈正宏,说:“这是老先生临走前,特地留给你的礼物。”
那礼物是一幅字。陈正宏展开一看,先生给他留下的最后7个字是——业精于勤荒于嬉。
蒋天枢去世后,陈正宏曾奉师母之命,整理先生的藏书。陈正宏在老师的书柜中,发现了蒋先生为他的老师陈寅恪著书立说时,用不同颜色的笔墨抄录的大量资料。
直到那时候,陈正宏才意识到,原来陈寅恪是自己的师祖。
陈寅恪说:“士之读书治学,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,真理因得以发扬。”意思是,真的读书人,心志不受世俗牢笼的禁锢,所以才能发扬真理。
自那以后,在陈正宏的心里,一些本质性的东西改变了。
业精于勤荒于嬉。毕业后,陈正宏投身的第一个大任务是编《全明诗》。这一编,就是整整10年。
他辗转于全国各地的图书馆,翻阅古书,将资料一张一张地抄录到卡片上。
去东三省找资料的时候,正逢隆冬。在大雪没膝的天气里,他涉雪去图书馆,细读那些满是灰尘、从未被人翻过的明刻本。
一同做这项工程的人受不了,转行去做别的研究,但他把这件事坚持了10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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